归去来兮。一天穹碎雪，李白旋身舞剑，与尔同销万古愁的念白响起，弹幕上一片梦回千年。这是B站综艺《舞千年》中的独舞将进酒，饰演李白的是舞者胡阳，他曾寂寞跳舞许多年，而今却意外在B站走红。他和许多舞者一起，跳昭君出塞，跳三国桃园，跳大唐锦绣，年轻观众跟随着舞姿，跃入一段段时空。最新一期节目中，从韩国归来年轻舞者徐明浩跳了《人间水墨仙》。他长袍拂地，如水墨氤氲，视频在推特上流传，许多日韩年轻人热议美得像画一样。没有竞技，没有黑幕，只有流传千古的舞蹈，最后连视频评论区也流淌着成片的诗词。网友说这是年轻人的文艺复兴，一切又回归艺术，舞者又重当主角，冥冥之中仿有轮回。我们曾拥有过舞者当主角的年代。1988年除夕夜，穿着白色孔雀服的杨丽萍匆匆上场，一分零九秒表演结束后，全国观众都记住了孔雀舞。她捏指的舞姿，登上报纸头版，占据杂志封面，在没有多少广告的年代，那段孔雀舞，成为电视台切换节目必备。最多时，杨丽萍看到四个台同播孔雀舞。一代少年因此被送入少年宫的舞蹈培训班，幼儿园也多了名为孔雀舞的文艺汇演。葫芦丝成为小学生入门乐器，第一首曲多是《月光下的凤尾竹》。那个文艺的年代，舞台尚未被商业侵染，人们追捧一个节目，仅仅因它内在的价值。八十年代，《丝路花雨》舞剧演出，万人空巷一票难求。那些舞者七进莫高窟，从2000多尊彩塑和4万多平方米壁画中，还原舞姿，她们也被誉为活动的敦煌。剧团赴港演出，港九轰动，连演15场，十天内报道超600篇，评论多是目瞪口呆、 既醉且痴字句。每场演出后，观众总会涌至台前，想近距离看看那些如画中走下的舞者。千手观音、反弹琵琶，天女散花等舞姿，成为那个时代最流行的日用品图样。舞蹈成为艺术的图腾，1985年，北京舞蹈学院发起桃李杯，三年一届，观者云集，被誉为中国舞蹈的奥斯卡。热潮中，着名舞蹈家陈爱莲下海，成立陈爱莲艺术团，她与斯琴高娃、毛阿敏等结伴南行。那时韩红寂寂无名，还曾跟着艺术团演出两年。她们一路南下，一路演到深圳的酒吧。舞蹈广受欢迎，演员们来不及换装，就搭摩的赶场，轰轰烈烈五颜六色的，沿着街跑，像拍电影一样。陈爱莲说，当年酒吧中的客人，看舞蹈时，礼貌有加，掌声热烈，从未遇到过砸酒瓶、摔东西情况。那个年代，人们尊重艺术的表达。杨丽萍曾因担心呈现效果婉拒春晚，但春晚导演连夜剪片，展示光影细节，请杨丽萍机房观看，终于打动她。1993年春晚，杨丽萍的舞蹈表演不再是一分钟，延长至罕见的五分钟。那五分钟的背后，是舞者们无数日夜的付出。成名前，杨丽萍住在漏水地下室，每晚十点，练芭蕾的人离开后，才能练舞。她借着手电的微光，一点点绽开孔雀的羽翼。那些比她年纪更小的舞者，有着同样的黑暗经历。舞者黄豆豆，曾因身高问题，成为群舞边缘人。为了练舞，他常等所有人关灯离开后，再摸黑回教室，借着月光一次次跃起。比他更小的舞者乔振宇，13岁时，因为练舞再不能碰喜欢的足球，陪伴他的只有无数次寂寞的练习。救护车常年停在窗外操场上，防止练舞的孩子晕倒。那年的他们，坚信总会有绽放的时刻。九十年代末，还在读大学的乔振宇，随学校代表团赴意大利巡演。自矜的意大利人热爱他的舞姿，谢幕时，他常被印上满脸口红印。二1999年，乔振宇毕业，加入中国歌剧舞剧院，同年便代表剧院，参加千禧年晚会。晚会上，十个舞蹈，乔振宇跳了两个，其中包括独舞《广陵散》。多年后，他的粉丝四处苦寻《广陵散》视频，但一直无果。如同曲名背后的传说，广陵散从此绝迹人间。身为国家级剧院新星，乔振宇当年月薪只有200元。单位不解决住宿，他在团长办公室沙发睡了半年，此后为了生活，转战影视。那个舞者为主角的时代，匆匆谢幕。陈爱莲发现，舞蹈演员收入远不如刘晓庆等明星，广东歌舞厅也变得鱼龙混杂，地头蛇曾拿尖刀找她，要带走团里漂亮小演员。某次他们从广州演出归来，有同行询问：听说你混成为三教九流了？听说你们在深圳的夜总会还跳脱衣舞，真的吗？哪怕在春晚舞台，歌舞的生存空间也不容乐观。小品可以有半小时，而跳舞只给两分半。杨丽萍直言：春晚等大型晚会上，舞者已经基本沦为配角，或者完全是伴舞。2005年春晚主题为盛世大联欢。联欢的开场歌舞，是刘德华的《恭喜发财》。没有人再羞于谈钱，艺术也开始向钱看。郎朗成名后，在一个钢琴比赛中担任评委。主持人要求孩子和父母，分别写下学琴原因。母亲写着艺术普及，而小朋友用汉语拼音写道：学这个，一年可以赚一亿。孩子随后补充，是妈妈这么和我说的。大人比孩子更明白游戏的规则。从姚晨、周迅、章子怡，到海清、杜淳、白百何，他们原本都是舞蹈专业的学生，最终却全部转行。1995年，陈爱莲停掉巡演，成立民办艺术学校。4年后，她为这所学校，卖掉两处房产，那本是给两个女儿的嫁妆。同一年，早已功成名就的杨丽萍，从中央民族歌舞团退休，放弃北京户口，卖掉房子，重回遥远的云南。她坚信，只要坚持跳舞，总会等到春天。1999年起，她受朋友之托编排《云南映象》，展现云南文化。为此，杨丽萍耗时15个月，走过20万公里，看遍云南。在大山深处寨子中，她和村民们一起跳舞，老人告诉她，跳舞是件快乐的事情，能和神说话。她试图寻找艺术和商业的平衡。为了拍原生态舞蹈，几年间，她四处筹集资金，接拍各类广告。许多酒宴上，客人在吃饭，她在跳舞。脚下地毯摩擦力很大，转不动也跳不好，那些贵客无人在意，只有她心里难过。2003年，《云南印象》终于首演，却遇到非典，首演后第二天，剧团被通知只能演一场。闻讯而来的投资者冲进剧院，围着杨丽萍怒骂，骗子，还钱来，狗屁艺术家。舞者的生存空间，已缩至舞台一隅，甚至没有了舞台。2005，以《醉鼓》成名多年的黄豆豆，赴美留学深造。在纽约，他上午练功下午上课，晚上和妻子一起去看长达3小时的歌剧。歌剧票昂贵，他们只能用学生证买最便宜的站票，在歌剧院一楼最后面，站着看三小时。极冷和极困时，他们就跑去街对面超市，买一杯最便宜的咖啡，两人轮流喝。三《云南映象》最终大获成功，首演时演哭了评委，拿走了所有的奖，有北舞教授到后台喊出杨丽萍万岁。那场舞蹈成为云南招牌，15年间，无数游客从舞姿中领略云南神韵。他们穿过剧场大门，却少有人知，门边鼓是当年杨丽萍采风时抢救下来的。那些耐得住寂寞的舞者，在安静处起舞，等待归来的机会。喧嚣的泡沫开始消散。2016年，国产综艺节目多达255档，明星、资源、话题绞杀如战场，然而口碑最好的却是《我在故宫修文物》。过剩的娱乐和过度的包装，渐渐让人乏味，而当包装剥落，内在的文化成为最宝贵的尺度。隔年，《国家宝藏》《见字如面》《朗读者》和《中国诗词大会》走红，这一年也被称为文化综艺节目元年。国风渐盛后，越来越多文化细节被发掘出。《甄嬛传》中有场惊鸿舞，编舞其实是剧中温太医的扮演者张晓龙。张晓龙是乔振宇的北舞师哥。没人知道历史上惊鸿舞的样子，只有幅木刻插画。张晓龙从画中取意，在镜头外跳，孙俪在镜头内跟着跳，舞蹈就这样编完了。那些离开舞蹈的人，开始回归舞蹈本身。92年的女舞者华宵一，童年时凭《点绛唇》获桃李杯大奖，那支舞也成为古典舞艺考生的教科书范本。2017年，她因怀孕生子离开舞台，按照行里惯例，许多人猜测她不会归来。然而，她一直咬牙训练，2020年，她以一支《长相思》重新亮相，观众们说，别人是跳，她是升起来的。重回舞台后，她说有一种很熟悉的孤独感：可能是那些灯照在台上，像星空一样，而你四周都是黑的，就我一个人。你内心的那个笃定的东西，其实是靠你孤独的自我坚守才得来的。今年，华宵一、张晓龙、乔振宇等人，都加入了B站新节目《舞千年》。节目中，五名舞者借助一本叫《十二风舞志》神书，穿越千年，去历史长河里重新找回那些最美的舞姿。流落四方的舞者在节目中重聚。金灯烛影下，张晓龙和乔振宇跳了双人舞《扶摇直上》。网友此时才明白，他们在当演员之前，原本就是舞者。归来的舞者，舞技已炉火纯青，《扶摇直上》里挥袖转身，行云流水，《赵氏孤儿》里血泊之舞，惊艳凄绝。《幻世金刚》中直接将金刚梦境连接上赛博朋克，收放自如。他们的舞姿取自梦境，取自论语，取自乐府，演绎着萍踪侠影，也演绎着飞天盛唐。那些舞姿只是酒杯，而杯中是最美的中华。那些同饮此杯的年轻人，开始在弹幕写诗接龙，或者在评论区普及历史常识。有人介绍点茶、焚香、插花、挂画是宋人四艺，有人追剧情一路查到云梦睡虎地秦简。到第五期《将进酒》时，那杯酒的醉意达到巅峰。中国歌舞剧院的首席舞者胡阳，让千年的想象有了落脚处。弹幕称，从此诗词有了画面。那期节目，还原了李杜的初次相逢。那些至暗时刻的愁怀，家国天下的长思，最终凝练在诗句艺术中。大唐有声色犬马，有浮华百味，但终究只有最纯粹的艺术，能流传最久的时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