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写出《醉酒的植物学家》、《鲜花帝国》等畅销书之前,艾米·斯图尔特(Amy Stewart)还只是一名普通职员。婚后搬家到加州小城圣克鲁斯后,她带着满腔热情和对园艺的一知半解,开始在自家院中的荒地上着手打造属于自己的第一个花园。
她几乎没有逃过新手园丁容易犯下的任何错误:买来心仪的植物种子撒进土壤,小苗却渐渐枯萎;费尽周折,可无论如何都除不干净那些恼人的杂草;为了消灭贪吃的蜗牛和地鼠,她使出全身解数,连猫咪都不得安宁……不过,慢慢地她也在劳作中学习园艺知识,知道买来蚯蚓制作堆肥,逐渐改善了园中的土壤,迎来了丰收。她欣喜地品尝自家园中风味十足的生菜和番茄,还会因为秋天过于丰盛的收成,而偷偷往邻居家门廊上塞一根西葫芦。
艾米以轻松诙谐的自嘲口吻记录了这一切,写成了《花园不是一天建成的》,篇尾还附有实用园艺技巧和食谱,方便开展动手实践。正这个绝对称不上完美的小花园,为她后来的自然写作带来创作灵感,也正是这里的生活,让她下定决心成为全职作家。
经出版社授权,澎湃新闻私家地理摘录了其中橙子与月季一节,看看这位未来的自然写作者如何处理花园里的恼人事务。
如果你的树木已经遍体鳞伤,半死不活,试图去挽救它们是没用的;必须马上把它们挖出来,烧光它们的每一片残骸。一天也别耽搁,说干就干。
—雅各布· 比格尔(Jacob Biggle),《比格尔果园手册:从树枝到篮筐,果实与果园资料汇编》(Biggle Orchard Book: Fruit and Orchard Gleanings from Bough to Basket),1906
一个温暖的四月天里,我从杂货铺回来,发现斯科特站在前门廊上。他看起来心事重重。我心里一沉。是家里有人出事了吗?是灰灰吗?我不敢问。我只是站在他面前,从他的表情里寻找线索。
他沉默了一会儿,感觉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。然后,他终于开口了:我们的橙子树长蜱虫了。他相当凝重地说道。
我大大松了口气,把买菜的袋子搁在前门廊上,坐下来哈哈大笑,笑到双手抱头,笑得浑身颤抖。
有这么好笑吗?他问道,挨着我坐下。
我还以为谁死了呢,我说,你看着一脸沉重。
嗯,我确实心情沉重啊。我们的树上长蜱虫了。你得去看看,超级恶心。
我们的树不可能长蜱虫,我不屑地说,所谓的吸树汁的蜱虫根本不存在,它们只吸血。
哦,是吗?好吧,过来瞧瞧。
我把买回来的东西留在门廊上,跟着他拐进了后院。我站在橙子树下,仰望着它。在我看来这是棵正常的橙子树啊,亲爱的。树皮、树叶、花儿,还有—咦,这是什么?橙子!
你以为自己特聪明是吧。他说。他从我妈那儿学来了这句专属的批评。我真不该介绍他俩认识。
他把一根树枝拉低,凑到我的眼前。他翻转一片树叶,手指尽量避免触碰叶片,仿佛那是勒罗伊从车库后面叼回来的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一样。看!他夸张地说。
我看了看。叶子背面布满了小小的、圆圆的黑色物体,看起来跟蜱虫一模一样。
啊,好恶心!我叫嚷着从树枝旁跳开了。我绕着树打转,从树下仔细观察。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。这是什么?
我跟你说……斯科特开口说道,但我打断了他。它们不是蜱虫。待我摘一片叶子拿到苗圃去,我们会搞明白的。
斯科特归置杂货时,我回到车上,带着一根密封在塑料袋里的橙树枝条,向苗圃驶去。服务台的那位女士看见树枝也不寒而栗。
这些是介壳虫,她说道,还有蚜虫,当然啦,还有蚂蚁,它们会跟在蚜虫身后,因为它们喜欢蚜虫留下的浓稠糖浆。这棵树你可能救不了啦。但试试这个办法。说着她递给我一瓶杀虫剂和一瓶休眠油。
我真的得用这玩意儿吗?我问道,难道没有什么有机喷雾是我可以买的吗?
她摇了摇头。你的树真的情况太严重,无论做什么可能都无法挽回了。不过你可以试着用一次这款杀虫剂,之后你应该就能继续有机种植了。
每瓶产品都附带一本内含警告的使用说明书。选一个平静无风的日子,这样一来毒雾就不会飘进邻居家的院子;短期内不要食用种植于喷药范围内以及附近的植物;不要重复使用喷雾器,除非用来装有毒的化学制品。
那是什么?我回家后斯科特问道。
介壳虫。我冷冰冰地说。
听起来挺糟糕。
确实糟糕。我们得‘轰炸’后院了。把猫关屋里。
我把勒罗伊引到屋里,关上后门。外面看起来没什么风。就来个速战速决吧。我用纸口罩、护目镜、洗碗手套和渔夫帽作为防护措施,看起来是个像模像样的郊区园艺战士了。我往喷雾器里倒满杀虫剂,再把它接到胶管上,然后朝着橙子树喷去。这是一项非常可怕的工作。我要靠得足够近才能保证喷到了整棵树,但同时又要不断从树枝底下逃出去,以免化学药水滴到我身上。
我躲闪腾挪,冲进冲出,总算成功地把整棵树都喷到了。我讨厌干这活儿。接下来的半天里,我的花园闻起来就像个加油站,但我拯救了那棵树。它几乎马上就焕发了新的生机,并且从此再也没有遭受过严重的虫害。
我的花园里还有其他老树需要帮助, 但我不愿意再费这么大的劲儿了。 起初它们都显得很有魅力, 古色古香, 饱经风霜,但经过橙子树的小插曲后, 它们渐渐地看起来像一种负担, 染上了奇怪的疾病, 我还得用令人讨厌的药物为它们治疗。 紫藤的位置不合适, 被困在一个角落里, 没有任何东西供它攀爬。 山茶花晒得太厉害, 导致它的叶子变成了一种可怕的焦黄色。 前面的山梅花灌丛呆板无趣, 我需要不断地修剪, 以防它们挡住我的窗户。
然而, 问题最大的还要数灌木月季。 我们搬进来的时候它们正在休眠,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, 但我确实从最开始就不喜欢它们。 灌木月季对我而言真的一无是处。 那句关于政治和香肠的名言对玫瑰(即月季的鲜切花)也同样适用: 喜欢玫瑰的人们最好别去观察它们的生长。 那些虬曲带刺的枝条, 薄而扎人的叶子, 看起来就像某只可怕的怪兽刚从地底下爬出来, 盘踞在这个花坛上。
而且它们特别喜怒无常, 特别难伺候! 拜它们所赐, 我学会了分辨粉虱、 锈病和霉病。 我害怕回到苗圃, 担心再次发现自己必须要卷入某种化学战争 才能拯救它们。 这些花看起来并不值得花费心力。 如果我想要一些玫瑰, 我大可以打电话给花店订上一打。 这正是一个自家栽培不一定胜于花店购买的例子。
我的邻居查理恰恰相反, 他拥有一座为他的太太贝弗利而栽种的美丽的月季园——大概有十几丛月季, 绽放着各种深浅不一的红色、 粉色、 白色和黄色。 种下它们之后, 他才发现他的太太对月季过敏。 但他仍然精心伺弄这些花儿, 除草、 剪枝、 施肥。 他每次见到我都送我月季, 说着 :我甚至不能把它们带进屋里, 她打喷嚏打得厉害。 拿一点吧。
我喜欢作为鲜切花的月季——玫瑰。 每当查理隔着篱笆递过来一打玫瑰, 我总是欣然接受。 斯科特时不时给我带一束玫瑰, 有时是浅紫色的品种‘纯银’, 香味极其浓烈, 或是古董系列的微月, 白色的小花, 仅在花瓣边缘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绿色。 而我忽视了自己的月季花丛, 久而久之, 随着它们越长越丑、越多刺、 越病恹恹, 我对它们产生了一种彻头彻尾的反感。 我越是忽视它们, 它们就越坚忍——这些顽固派。 很明显, 它们并不打算自行了断。 要想让它们消失, 我必须采取行动。
那时查理大概没有意识到, 他对月季所倾注的关爱最终会让我决定铲除自己的月季, 以免花费同样的心力。 他几个月前——今年一月初——就给月季剪了枝。 这是附近沿海一带的传统, 这儿的气温很少降到零度以下, 花园的日常维护要持续整个冬天。 我看着他, 心中涌起一丝羡慕, 要是我也有耐心和技术来照料我的月季, 有这雅致的品位来欣赏它们, 那该有多好啊。我认真记下了他的手法, 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发扬光大。 他的动作又麻利又自信, 用一把锋利的修枝剪在每株植物上修修剪剪,一趟又一趟地抱着大捆的带刺枝条从月季花圃走向垃圾桶。
他的修枝剪给我带来了灵感。 我正要找个合适的法子除掉我的月季, 但还没想到什么好主意。 移种? 它们可不会乖乖就范。 下毒? 太容易误伤其他植物。 不, 我需要一个简单、 快捷又彻底的解决方法。 我有一把同样的修枝剪: 小巧、 轻便、 易操作,堪称完美的武器。
我猜这些月季在我身边也会有点儿紧张, 就像留给恶毒后妈照顾的继子女一样。 它们弯腰驼背地缩向地面, 竭尽全力不要开花, 以免引人注目。 在我买回来的植物——我的亲生孩子——那些脸庞红扑扑的大波斯菊和笑容灿烂的金盏花中间, 它们显得局促不安, 格格不入。 我非常确定, 它们打从见到我那时起就知道自己注定难逃此劫。 一切只是时间问题。
人人都有死期。 对我的月季而言, 它们的死期在一个晴朗的五月下午来临, 那正是它们最讨人厌、 最多刺、 最受虫害困扰的时候。 我拿上修枝剪走到外面, 小心地把它藏在身后。 在这样的时日里, 没有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会考虑修剪月季, 这绝对是一年中最糟糕的修枝时机。 即使新手园丁如我, 也应该明白这一点。 我四下张望, 确定没有邻居能看到我。 我可不想引起别人的怀疑。 二话不说, 我跪在月季丛边, 把修枝剪的锋刃架到月季瘦骨嶙峋的绿脖子上, 然后把它们齐地斩断。 只要在植物基部来个利落彻底的一刀切, 整团棘手的乱麻就倒下了。 我把它们越过后篱扔进巷子里, 感觉自己有点儿像个园艺黑帮老大, 对那些已经不能再惹是生非的人进行抛尸处理。 我居高临下地对着月季花桩, 警告它们说, 只要它们胆敢再长出一片叶子, 我就会立刻杀回来。
看着本是月季花丛的光秃秃的地面, 我忽然意识到, 这一场谋杀确实行之有效。 感觉很好。 干掉它们给我带来了真正的满足感。 现在我只差一个黑帮名号了, 比如蒙多 或者粉碎者。 要不叫修理者 怎么样? 我望着查理的月季, 它们正迎着和煦的春风, 天真烂漫地绽放。 而我在一分钟内就能把它们摧毁。 查理正在外面调整自动洒水器。 我想用我那沙哑的教父腔调对他说 :嗨, 查理, 这年头一个男人对他的月季再上心也不为过。 如果它们有什么三长两短, 那才是真正的悲剧。 像你这种情况, 不妨安排些保护措施。
但我什么也没说。 有时你得在邻居面前保持低调。 我向他招招手, 他也向我招招手, 然后我就进屋了, 我的修枝剪还藏在裤兜里, 钢刃生硬地抵着我的臀部。